雨停，停了又下。
后院的梨花没入雨中，烟雨有多浓，它便开得有多淡。梨花木下置着几只空缸的酒坛，被雨乒乒乓乓地打得作响，盛着一缸雨露。
风煜坐在走廊的围栏上，悠悠地晃着腿。一条白狗伏在她膝上，正享受着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抚。栏槛下丢着一卷书，封皮上攥着“史记”二字，正是李尚平离开时要她通读的史籍。
“狡兔死，走狗烹，飞鸟尽，良弓藏，敌国破，谋臣亡…亡…忘了。”风煜哼哼唧唧乱背一通，可不悠哉。她这百无聊赖的模样，好似老人家午后歇息，就差一把摇椅、一钟热茶。
雨又停了。
倏尔，打东南边儿的走廊，缓缓踱步来俩人。后头的是黄毛丫鬟，前头的是大家闺秀。风煜离她俩甚远，本是听不见对话的，奈何听力甚佳，听得个一清二楚。就听前头的姑娘讲：“这点儿路我还走得。我又不是焉了的花枝，何必时刻搀扶我。”
这声音温润如玉，轻柔而不娇气，风煜听了倍感熟悉，很是喜欢。大抵这姑娘身上戴着铃铛，动一动便响几声叮伶，为这女声作伴，好听。不久，又听那女声起：“莫跟着我，我又不会跌跤。你不忙活么？快做事去罢。”
“老爷嘱咐的，跟紧小姐便是我要做的事。”丫鬟的声音冒出来，一同灌入风煜的耳中。风煜些许不悦，只因这丫鬟的声音不及小姐的悦耳，况且她素日里最恨使漂亮姑娘不高兴的。于是小手一拍狗头，命令道：“赤染，去。”
白狗听令，一溜烟儿跑没了影。且瞧那一主一仆尚在园里逛了逛，来回拉扯，也怪无趣。俄而，不料一阵骚乱，倏而传来一声高呼：“救命啊！疯狗咬人！”
不偏不倚，被这丫鬟听了去。无可奈何，旁的又无别人去救，只得她来。丫鬟千叮咛万嘱咐，叫那大小姐莫要乱走。风煜便趁空隙，使着轻功跃至小姐身旁，一把拽走。风煜拽起她便跑，一路上铃铛的叮伶之声响彻不停。奔至一处花影下，离原先那处极远，才敢喘气。
“你…你……”唐大小姐从未如此狂奔过，如今气喘吁吁，话都说不出一句。又瞧面前十二三歳的孩童，跑完却连气都不带喘，不禁自愧不如。待她调整好，半响才问出一句：“你是谁？”
“风煜。”
唐亦可听着有些耳熟，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何时听过这姓名，大抵是梦中听闻罢。她只问道：“是…咱们唐家新来的么？”
“李家的。”风煜答道。唐亦可恍然醒悟，这便是家仆所言之中，救她一命的童医。她忙鞠躬道谢，感激不尽。风煜对此类恭维的言语并未听进耳，待唐亦可言罢，反问她道：“我很闷，你想出去耍么？”
“诶？想顽是一回事…可唐府的大门可不是这么好出的。你还好，我倒被扣得死死的。”唐亦可一怔，遂又露出一副忧愁的模样，长叹几声。风煜并不理会，而是仰头瞧了瞧天，又道：“距下次落雨还有些时辰。你究竟想不想去？”
“想…但是……”语未落，风煜伸出一枚手指，抵住其双唇，打断了她：“想就抓紧我。”
唐亦可听话得很，攥紧了人的小臂。风煜挥手一搂，将其腰身搂紧，紧贴自身。唐亦可虽比风煜高几寸、长相成熟几分，但若论此时谁主谁客，必定是风煜无疑。正当唐亦可疑惑之时，风煜轻踏几步墙壁，跃至围墙之上，立足于砖瓦之间。
唐亦可被嚇得一叫，风煜则淡淡地“嘘”了一声，示意她莫要发出声响。紧接着，又是轻轻一跃，二人相依，落在墙外。唐亦可不禁又要叫出声，忙捂了自己的嘴。风煜不紧不慢，觑了她一眼，牵起她的手便朝街上走去。
人潮涌动，好不热闹。右边儿挑着担的货郎手里摇着拨浪鼓，叮叮咚咚响儿，配着口头吆喝；又听左边儿一间小店，主事的郎儿手作喇叭状，高声喊：“香干，臭干，五香茶干——！”再瞧前边儿的菜农戴笠披蓑，低声吆喝着时令蔬菜的大名儿，硬是念出几味调调来，凑成一首时令曲儿；后边儿的小泼皮也不甘落后，扯着嗓子喊：“五香烂蚕豆——！三文一大把！”
唐亦可自打患了病，就再未出过唐府的大门。这人间烟火味的吆喝，可不把她唬一跳，叫她又惊吓又欢喜。数年了，哪曾如此自在地于集市里走过一遭？就是身体健康时，也得有大把的仆人跟着，几个丫鬟前后围堵，愣是将她护得闷出病来。
即便如此，她还是怕：“妹妹，咱们还是回去罢，我爹若是晓得了，也怕会怪罪你。”
“我不怕怪罪，你也别怕。”风煜回首浅浅一笑，安抚似的以拇指磨砂其手，示意她安心。不由分说，风煜拉着她逛街去。唐亦可身上装饰的铃铛儿也随着步伐，快活地叮伶起来。
话说这人间，新奇好玩的玩意儿真不少：瞧了瞧街边落座下棋的老人，思量半天才捻起一枚棋子，狠狠拍出一声脆响：“将军！”这一声喊，又把唐亦可嚇得一颤；投壶自然不必多言，场面乃是一片热闹非凡，可惜挤得水泄不通，未能尝试一番；各类小食，二人恨不得掏空家底，轮番试吃——唐亦可那被山珍海味养起的味蕾，竟被这民间小吃给俘获。再者，有那城隍庙、瓜果行、香粉店、油米坊都没去瞧一瞧；还有别的没尝，甚么牛皮糖、藕粉丸子、翡翠烧麦、江都方酥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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