里维拉在强忍着怒火，她无视了子爵这些显而易见的挑衅：“楼上的琴声是怎么回事？”
“留声机啊。”子爵耸了耸肩，“我新买的，试试效果。不错吧？”
里维拉愤怒地挑起眉，她感到自己握着枪的手正在蠢蠢欲动——
“这么说，你就是阿比盖尔。幸会。”
子爵却突然转向了阿比盖尔。她换上了一件丝绒的长外套、插着羽毛的三角帽，动作轻飘飘得像只燕子，仪态却华丽得像一支宫廷舞蹈。她脱下帽子，向阿比盖尔深鞠一躬，却招来她本能的后退。
姑娘的眼中闪动着不信任，因为她的主人竟对这个人怀有如此深重的敌意，却仍然纵容她完好无损地活着。最堕落的恶魔也会装扮成最翩翩的男士，这是他们通行的伎俩，即使人类中最杰出、最勇敢的人也难以与之对抗。而她眼前的这个人或许正是他们之中的一员。她感到害怕，因为那双与她相仿的浅色眼睛宛如深渊。她在子爵眼中好像是一个伶仃的词汇，只消一眼她就能将她解构，洞悉了她的全部奥义。
——她太好懂了，简直和上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一样。
所幸这个仁慈的魔鬼没有让这种酷刑持续太久。他的目光忽而又变得温和，语气也循循善诱了起来：“请宽恕我的失礼，尽管我在无意间听到了你们的谈话——我知道你们把这些视为机密，但你们会发现，让我了解到这些情况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益处的。盟友之间本就应该共享情报，难道不对吗？”
里维拉不客气地咳嗽了一声，显然是准备表达她的反对，但子爵没有理她：“这是个有利可图的线索，可以帮助我们清扫掉一个棘手的配角。而我恰好知道你们需要什么。一个计划，一个周全的、缜密的、巨细无遗的计划，而我会把它变成现实。如果两位肯赏光，我自然也愿意和盘托出。”
“你最好不要太小看人。”里维拉的声音低沉得吓人，像是猛兽被激怒时的低吼。她已经不想再忍受子爵的侃侃而谈。
“你认为我做不成吗？你以为我没法对付一个秀逗的蠢货吗？我就该让你死在海里，你这自以为是的混账家伙——”
子爵按住她的手腕，那是里维拉想要拔枪的手。她靠近她，近到她们可以共享彼此的呼吸和跳动的脉搏——子爵几乎把头放在了她的肩上。这太大胆了，里维拉因为震骇而短暂地丧失了行动的能力，她本可以立刻推开她，她应该推开她，然后给她一枪——
“你不会的。你本应如此，但你不会。杀死我你会痛苦，尽管你绝不后悔。我留在这里不全是为了我，里维拉。我放弃了自我保卫的权利，你可以任意处置我，但我希望你信任我。你知道的，我不想再害你。”
她的话贴着她的脸颊吹过，拂过她的耳朵和耳边的头发，挠着后颈的皮肤，像躁动的风。
——净是谎话。
里维拉终于能推开她，用几乎令她粉身碎骨的力气，把子爵狠狠地摔到墙上。里维拉骂了一声，转身走了几步，又回过头看了她一眼。
“你要是有什么要说的，我会找个时间让她过来，你最好祈祷自己说出来的都是些有用的话。”
子爵揉着被撞疼的肩胛骨，向她微微一笑：“你知道的，我从来不会让你失望。”
“那边就要开始了，我要比他们更先到场。阿比盖尔，回到你的位置上，今天的事情就当做没有看到。”
阿比盖尔一点头，很快地离开了。她向来这么匆忙。
“说起来，你还没有向她解释过她的名字吧？那个阿比盖尔——”
“不关你事。”
里维拉飞快地朝门边走去。她迫切地想要甩开子爵，好像她是某种缠人的恶疾。
“事成之后，还请务必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哦。”子爵向她的背影道。
里维拉停顿了一下，又加快脚步离开了。
清晨六点十分。
海港的黎明弥漫着银灰色的晨雾，形色各异的人群在码头上攒动，他们浸在浓雾里，像一团团湿漉漉的、花花绿绿的纸浆。
清晨六点三十分。
这时浓雾散去。血红色的朝阳开始浮上海面，像一团跳动火焰，蹿上天空、点燃大海，令人双眼发疼。他于是转开视线，开始百无聊赖地观察码头上的人们，却发现他们还是那样千篇一律。人群的最前面站着两个人：一个衣着华丽的男人，他穿戴着紫红色的长袍和精致的假发，袍子底下又穿了高跟鞋，这是宫廷的时尚，他知道那个人是大公；大公身边是一个相貌英俊的青年，穿着一身朴素但考究的套装，他盯着这个人看了一会儿。随后他突然听见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。他转回视线，看到阳光中出现了一个越来越清晰的黑色轮廓，他眯起眼，辨认出了索具和风帆的影子。
不一会儿，他就可以看到舰艏的雕像——长发鱼尾的海女神，手持双叉戟和盾牌，盾牌上雕刻着王国的纹章。她沐浴在阳光中，遍身华彩，熠熠闪耀。船艉上想必刻着她——这艘非凡的战舰的名字，但他不需要看。人人都知道她，知道他壮观的四层火炮甲板、涂成漆黑色的炮门，它们一齐开炮的时候，大海与天空会为之震颤；只是鲜有人见过她，这天她张满风帆，主桅上悬挂着公国的旗帜，她正迎风驶来，背后的旭日也只能沦为布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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