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领着她走进船舱。路上我们遇到了我的副官艾斯礼,他停下来向我行礼,对子爵并没有多看一眼。
“中校。”
“晚上好,艾斯礼。”
艾斯礼是个本分的家伙,是“命令”的忠实信徒,其表现主要有:死板,目不斜视,立正的时候绝不发呆,还有,二十五岁的高龄也未谈过一次恋爱。
军营里不许有女人,除非她是怪物。别误会,我喜欢这么自夸。老兵多半有分别的妻子,会给他们寄来冬衣的那种。新兵蛋子在附近的小镇上有女友并不少见,尽管这是明令禁止的。不过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——越肤浅看起来越不可一世,被原始本能冲昏了头脑的动物们都这样,贿赂战友然后偷偷翻墙出去幽会的家伙不在少数,并且屡禁不止。
但艾斯礼是个例外。
所以他才有资格成为我的副官。
走过他身边的时候,我停了下来。
“艾斯礼,去拿一块浴巾和一套干净的衣服送到船长室。”
“遵命,长官。”艾斯礼机械地转身,小跑着离开。
我带着子爵来到船长室——毫无疑问,现在是我的房间。这艘船原本是条商船,因为一场风暴而搁浅,才被山贼俘获。船主应该是个行家,室内布置得不算气派,但十分讲究。
我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下,故意忘记了为我的客人预留一个座位。她站在我面前,转动着那双浅得几乎透明、像玻璃弹珠一样的眼睛,慎重地打量着周围。
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,当她转过头来打量我的时候,我忍不住错开了视线。
“你变了许多。”子爵说。
“你倒是一点也没变。”
我说的的确是实情。从那以后已经过了七年,我却看不出她的容貌有一点变化,无论是成长还是衰老。协调的五官、优雅的脸部轮廓,像是白色大理石雕琢出来的皮肤,没有雀斑、没有粉刺,连毛孔都不可见。这张脸完美得无可挑剔,看不出年龄、雌雄莫辨,就像天使一样纯洁无瑕。但正因为如此,才令人匪夷所思。
只要她施展魅力的话,任何人都会被她引诱。就算知道了那张漂亮外皮下的丑恶,仍然会奋不顾身,成为她的仆臣、奴颜婢膝地为她效劳。这就是卡萨诺蒂瓦子爵的真面目,从知道这一切的那天起,我就决定对她深恶痛绝。
有时候,极端的憎恶比理智更值得信任。
“你变黑了。”她看着我,好像对我刻意表现出来的嫌恶一无所知。
“显而易见。如果是为了彰显你的美貌的话就免了吧。”
“你参军了。”
“拜你所赐。你能不能别净说些废话?”
“抱歉。”
“完全听不出来。还是一句废话。”
“……我很抱歉。”她又重复了一遍,好像意有所指。但我选择无视她的话外之音。我确信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,她的确该为此感到抱歉。我不准备原谅她,因为从我决定憎恨她的那天起,我将再也不会接受任何形式的忏悔。
如果宽恕是受害者的特权,仇恨又为什么不能是呢。
“你是来向我复仇的吗?”
她看着我,那双眼睛是一面什么都映不出的镜子。
“你忘了吗?我刚刚可是在以德报怨。”
刻薄只会刺伤人的心脏,虽然她看起来有些困扰,但那绝不会是真的。
尽管会说话,会走动,会像人类一样微笑和哭泣,但怪物永远是怪物。无论你相信与否,这不是偏见,是事实。
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埃丽绮丝·卡萨诺蒂瓦,她的邪恶、她的堕落,吸食鲜血的穴居蝙蝠或者在下水道里打滚的沟鼠也不过如此。尽管我所知道也仅仅是冰山一角,但千篇一律的黑暗不需要更多地深入。
不过她不一样。她无法自信她依旧对我有所了解。
死去过一次的人不会重生,她只认识伊拉尼娅,却对里维拉一无所知。
不过她很快就会知道的。
“所以,子爵阁下,来聊点你的事情吧。”
我拿出烟斗,在里面装好烟丝。
“军队里好像不允许抽烟。”
“不关你事,别转移话题。”
这的确是我最近才有的一个癖好——从登上这条船,在船长室找到这根烟斗开始。
我点燃烟丝,把烟嘴放到嘴边。
“里维拉先生,请恕我冒昧,烟斗不应该这么拿。”
“……讲你自己的事,子爵阁下。”我用命令地口气冷冰冰地重复了一遍。
“你知道多少?”
“教皇的走狗。”
我叼着烟斗,轻蔑地看了她一眼。
“我被教皇出卖了。”
“嗯,我明白了。”
“你要送我回圣莱托佐吗?”
“我会在那里靠岸,我的人需要送一封信。你可以选择下船。”
“给教皇吗?”
“给埃斯波西托勋爵。”
“那个人是教皇的心腹。”
“是吗?我不知道。”
子爵看起来安心了一些:“谢谢。”
船长室的门在这时候被敲响了。
“请进。”
是艾斯礼。他把我要的东西放在门口,然后向我行了个礼。
“艾斯礼,去船艉看看西北方向有什么,再回来汇报给我。”
“遵命。”他得到命令,立刻关上门,再一次小跑着离开了。
“你知道的吧。”子爵突然说。
“什么?”
“你知道那里有什么。”
“那又如何?你也很快就会知道的。”我指了指门口的一沓衣服,“劳驾。”
子爵走过去,把浴巾和衣物拣起来。她犹豫了一下。
“你……不介意看到我裸体吗?”
“……你怎么废话那么多?我闭上眼睛还不行吗?”
话虽如此,但我还是忍不住看了——抱着“我就只看一眼”的童贞少年般的羞耻的想法睁开了眼睛,然后就再也移不开视线。
湿漉漉的发丝贴着优美的颈项,水珠滑过洁白的皮肤,足尖踩着褪下的湿衣。
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。
“好看吗?”她一边系着胸前的绸带一边问我。
“……低俗。”
我撇开头。
在不近女色上,我决定严守军规。
“里维拉先生,接下来我可以暂时借用一下您的床吗?”
“也是,小孩子睡觉的时间该到了。我同意了。”
我吐了口烟气。
“受宠若惊。不过我还挺思念和你一起睡觉的时候呢。”
“你想得倒美。”
子爵掀开一角被毯,在床沿轻轻坐下。她拨开挡住视线的一绺长发、抬头望着我的时候,能够看到我背后的窗户。一道明亮的火光穿过满天星辰向下俯冲,恰好撞入她的眼帘。
我闭上眼,吐了口烟。
她好像喊了什么,我没听见。炮弹爆炸的声音在右舷响起。
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,出现在门口的是气喘吁吁的艾斯礼。
“报告中校,西北方向发现一艘海盗船,已进入我方射程,请求开火!”
我不慌不忙地放下烟斗。
“开火,准备荡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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